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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梅:晚唐来信丨文艺云视听
来源:长沙文艺 | 作者:阿梅 | 编辑:刘琛 | 2025-07-30

  编者按

  为全景展现长沙多元发展魅力,擦亮“三张文化名片”,长沙作家与摄影家深入街巷山水、园区乡野采风,既捕捉岳麓叠翠、湘水汤汤的自然之美,千年学府、市井烟火的人文脉络,亦聚焦科创平台的智慧引擎、美丽乡村的蝶变历程……这些采风作品,既是对长沙山水之秀、人文之美、科技之力、振兴之变的立体书写,更是以文艺之力为长沙形象传播与综合实力提升注入蓬勃力量。

(铜官古镇。杨扬/供图)

  不记得第几次来到铜官古镇了,每次在闪着釉光的老街行走,在各种陶瓷器皿前流连,我的脚底就像生了根,舍不得挪移,仿佛一个在码头向远水张望的人,急切地等待着离人的音讯。

  此时,仲夏白晃晃的日光落在几百米长的老街上。目光所及,手工陶瓷作坊、老字号铺面、屋檐下的红灯笼和广告幡、街边的遮阳伞,一切景物,都清晰可见,安静地迎迓着天光与微风。

  老街别致,艺术感爆棚。沿街店铺里,满目的陶缸、瓷碗、杯盏,在争奇斗艳。散落的瓦块,残破的罐子,打碎的陶片,半缺的钵子,被巧妙地镶嵌在红砖瓦屋的垛墙上,不经意中,展示了古镇的与众不同,凸显了它陶魂瓷魄的气质。

  而我则看到了一艘艘商船,从车马喧忙的湘江老码头动身,满载铜官窑口烧出的彩瓷,经内陆水路驶向汪洋大海;看到立在甲板上挥泪辞别晚唐,辞别妻儿老小的商人和水手们,看到他们为了生活披荊斩浪的背影……

  出远门的人走了,心里端放着故土掩映的村舍和乡音,蹚着铜官镇某个夏日的蝉唱,作别周边的马场坪、戴公桥、西湖寺,与长沙窑里掏出的火焰、器皿,随远洋风帆,下扬州,过马六甲海峡,赶南洋,走阿拉伯半岛,往北非、抵欧洲……

  商贾与水手们的背影消隐了,如瓦灰天空中泼下的鸟鸣声,很快被夜半风声吹落,像唐代从盛唐的平治时代,滑入残阳如血的晚唐,直至被时间的浓云遮蔽。他们是谁的儿子,谁的丈夫,谁的父亲,已无从考证。一切都被岁月的波浪,冲刷殆尽。而他们的出发,却印证了铜官古镇确为“海上丝绸之路”的重要起点。

  分离的背后,是无尽的等待。

  铜官镇的石渚瓦渣坪在等,周边的云母山在等,一座座老窑遗迹也在等,这一等,就是上千年。这个湘水边的老镇,像一枚以瓷胎陶土铸就的路标,等北雁南归,带回那些自晚唐就从铜官出门的桅杆和旅人的消息……

  一千多年后的今天。

  正午的铜官老街,有三三两两的旅游团队,刚从铜官窑国风乐园的八大博物馆出来,耳朵里还回荡着唐乐舞、花鼓戏和铜官窑传奇秀的旋律,转眼就被老街门店里千姿百态、五颜六色的各种陶艺品痴迷;几对年轻情侣,蝴蝶般翩翩穿行在街中,嬉笑着与穿彩着釉的“三粹塔”巨型陶壶和绿釉对狮合影,雀跃的活力与老街的古韵勾兑一起,似在提醒人们,今昔是新生代的主场。

(钱币博物馆。万文英/摄)

  每次到铜官,我的心都伏低在一种相思浓重、离愁百结的文本里,转而又从中遇到欢喜。因为,铜官终于等到了出门一千多年的离人的来信了。文本的载体,非甲骨,非竹简,非锦帛,非纸笺。离人们将滚烫的话语,倾诉在一只只诗文执壶上,又幸运地被一艘名为黑石号的商船,从印尼狸洞岛海域的波浪深处送达今天。

  铺展于褐彩酒壶腹部的薄薄青釉下,晚唐的来信字迹秀逸朴拙。我想,这些文字酒壶,一定是有情人临别的赠礼,因为字句中蕴藏着爱人的体温、家书的暖意。

  一千三百年前,铜官某个多情制壶人,灵光一闪,巧思乍现,让一份份纯真的情感,凝固在陶胚上,流传到了今日:“一别行千里,来时未有期。月中三十日,无夜不相思。”“君生我未生,我生君以(已)老。君恨我生迟,我恨君生早。”“万里人南去,三秋鹰北飞。不知何岁月,得共女(汝)同归。”“云散雨初收,十里到扬州。随波行万里,何日在归途。”

  那些出入风涛的人,虽然没法重闻家乡五谷六畜的气息,没法聆听老家门前,雨打槐叶的淅沥细响,但这些平白如话的诗句,藏着迢遥距离无法截断的爱意与乡愁,是一种簌簌有声的深情独白。

  诗文执壶上过往的故事与渊源,散发出的丝丝光泽,透过邈远时空,将那头的凄美柔肠,传递至此时此地。我的心,为之悸动。

  公元9世纪的长沙民间,普通男女居然能大大方方把内心最隐秘处的相思之意,公之于壶,诉诸天下,这份洒脱与勇气,便是大唐的不凡气度滋养出来的吧?

  2018年5月,铜官古镇的栀子花开了。白色花朵在暖风中摇曳,清香诱人。

  一个眼眸深邃的德国男人,万里辗转,来到铜官老街,找到“刘志广大师工作室”,请求定制一批铜官陶瓷器皿,供自己欣赏,且样式色泽要与黑石号上的类似。这位沃特法先生,正是德国“海底探险公司”的老板。

  1998年到1999年间,当沃特法与同事们从波诡浪急的深海,将黑石号打捞出水。奇迹出现了:堆积在泥沙、水草与珊瑚残骸下的5万多件来自长沙窑的碗、茶盏子、盘、罐、熏炉、油灯、执壶、生肖瓷塑等陶瓷器皿,披着均匀的淡青色透明釉色,灰白色胎质细腻坚硬,重现天日,如晚唐吹来的飓风,让他,也让整个世界震撼了!

  出水的陶瓷器皿数量庞大,说明长沙陶瓷在世界各国的受欢迎程度。它们与黑石号上阿拔斯王朝的金帀、波斯银器等,印证了9世纪亚洲海上贸易的兴盛景象,也是唐代海上丝绸之路繁荣的物证,中华文明与世界文明交流的印迹。

  黑石号出水,响如惊雷!

(铜官窑国风乐园“黑石号”表演。郭立亮/摄)

  印度尼西亚、新加坡等国的博物馆,闻声而动,将几乎所有出水文物收入囊中,沃特法自留的上百件,最后也摆放在铜官窑博物馆的展柜里。

  可沃特法的心魂,早为长沙窑的陶瓷与大唐气象所折服,前后三次来铜官古镇,实地走访,订制产品,只为让自己未来的日子,可天天在家中欣赏到晚唐铜官陶瓷的风姿。

  在古镇,他听到了一个传说:中国上古时期的舜帝,就是第一个发明制陶手艺的人,并被后世尊奉为陶器祖师;他也惊喜地看到,老街上“美术大师刘志广工作室”“大唐烧”“铜青社”“泥人刘陶艺馆”“银春陶艺”等陶瓷制作工作室,门楣相连,佳器满屋。一批不同年龄层的制陶工艺师,正在重浚并光大长沙铜官窑的精魂。他们今天的陶瓷作品,在完美承袭晚唐长沙窑神韵的同时,也迈出了追求艺术新高度的锦绣步伐。

  这些都在告诉沃特法先生,自晚唐以来,铜官窑就充满烈焰与倔强,并把这种特质,楔进了长沙的基因。

  几次铜官之行,他亲眼目睹,传统手工艺与强大工业文明的握手,让中国陶瓷文化母胎上的光区,被摩挲出了新的亮度。

  当拿到新的铜官瓷器,他爱不释手,感慨连连。且每一回摩挲,每一次新的一瞥,都在心底掀起狂澜,皆因万千云气的中国陶瓷的审美底色,和唐朝炫丽的文明余绪而起。

  当黑石号浮出清冷的深海,灰蓝的波纹瞬间退却,像一道时光的缝隙,不得不为这惊天的奇迹让路。中国唐代制陶人的神思与手工之光,从中迸溅出来,晃人眼眸。

  就这样,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期的青花瓷(公元830年前后)实物之一,水淋淋地来到了20世纪。

  这批产自晚唐的陶瓷器皿的出现,改写了世界陶瓷史上对青花瓷发展的认知框架。美国陶瓷史专家罗伯特·芬利激动表示,黑石号青花瓷的发现,证明中国陶工早在唐代就掌握了釉下钴料彩绘技艺,这一发现足以改写世界陶瓷史。

  彩瓷,是来自晚唐的信使,在时间之水的驿道上,泅渡了一千三百多年,终于叩响了今天的门环。

  隋唐时,中国瓷器以“南青北白”为基本谱系。南方以越窑青瓷为代表,北方以邢窑白瓷唱主角,青、白二瓷并立称雄。

  而长沙窑,携带彩瓷,横空杀入,形成了三足鼎立的格局,它打破了瓷器色彩单一的格局,改写了敦厚的陶瓷史。

  铜官陶瓷“胆大妄为”地在釉色之外施加彩绘,将褐彩、红彩、蓝彩、绿彩以及人物、花草、禽鱼、山水,带进了陶瓷史。尤其是烧制出的铜红釉瓷,给中国瓷器发展史带来了巨大惊喜。它还打破了陶瓷器皿贯常的装饰植物纹饰、花卉图案、虫鱼禽鸟的习惯,大胆将文字带入装饰元素中,以诗文装饰瓷器,打开了一种新的审美方式。

  来自晚唐的铜官窑陶瓷,历经时光之火,发生了惊天窑变,变成了伟大的信使。它手捏一截陶瓷文明的脉络接头,向后世传递,似击鼓传花般接续。

(长沙铜官窑博物馆展品。望城文联/供图)

  若问长沙窑陶瓷的魂思将落在谁人手中?看到“长沙百优工匠”90后周倩玉、80后高级工艺美术师沈颖利、铜官窑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黄皓夫、高级工艺美术大师刘志广等人,专注于制陶工艺时的神情,答案在我心中,已呼之欲出。

  他们背倚的古镇,是世界釉下多彩的发源地;是制作装饰多样化最完备的古代窑口;是唐代外销瓷最大的出口生产基地,是海上丝绸之路的源头,陆上丝绸之路的支点;是唐代留下文字最多,文化底蕴最为深厚的古代窑口……这就是今天长沙制陶人的底气。

(石渚湖。郭立亮/摄)

  日头偏西时,不远处的湘江,波光如碎金闪动,让人有出尘之想。

  每次来铜官,面对长沙窑的古窑今器,我都觉得自己在读一封长信,一封晚唐写给今人的家书。

  不远处,规制宏阔的铜官窑国风乐园,碧水亭楼,宅瓦连绵,是今人扯了一段晚唐余彩,书写的一封长信,将托时光使者,寄送给千百年后。

  我想,无论光阴怎样夹击,人类文明的行迹总是会如北去的湘水,在沿途绽开美丽的浪花……